母親真的老了,變得孩子般纏人,每次打電話來,
總是滿懷熱誠地問:「你什麼時候回家?」
且不說相隔一千多里路,要轉三次車,光是工作、
孩子已經讓我分身無術,哪裡還抽得出時間回家。
她仍舊熱切地問:「你什麼時候能回來?」
幾次三番,我終於沒有了耐心,在電話裏衝母親大聲嚷嚷,
她終於聽明白,默默掛了電話。
像個不甘心的孩子,明知問了也是白問,可就是忍不住。
「後院的石榴都開花了,西瓜快熟了,你回來吧。」
我立刻責怪她胡說,她呵呵地笑了。
小時候,每逢颳風下雨,我不想去上學,便裝肚子疼,
被母親識破,挨了一頓好罵。現在老了,
她反而教著女兒說謊了,我又好氣又好笑。
告訴她下個月一定回去,母親竟高興得哽咽起來。
可不知怎麼了,! 永遠都有忙不完的事,每件事都比回家重要,
最後,到底沒能回去。
「媽,生氣了吧?」母親這一回聽真了,她連忙說:
「孩子,我沒有生你的氣,我知道你忙。」
「不過,那些東西都是化肥和農藥餵大的,哪有你種的好呢。」
母親得意地笑起來。
孩子嚷嚷雪糕沒了,我只好下樓去超市買。
看樣子她剛下車,胳膊上挎著個籃子,背上背著沉甸甸的袋子,
她彎著腰,左躲右閃著,怕別人碰了她的東西。
在擁擠的人流裏,母親每走一步都很吃力。
看見我走過來,竟驚喜地說不出話來。
她的手青筋暴露,十指上都纏著膠布,手背上有結了痂的血口子。
母親笑著對我說:「吃呀,你快吃呀,這全是我挑出來的。」 !
我這沒有出過遠門的母親,
只為著我的一句話,便千里迢迢地趕了來。
她坐的是最便宜、沒有空調的客車,車上又熱又擠,
但那些水靈靈的葡萄和梨子都完好無損。
我想像不出,她一路上是如何過來的,
我只知道,在這世上,凡有母親的地方就有奇蹟。
還要照顧孩子,她乾著急卻幫不上忙。
城裏的廚房設施,她一樣也不敢碰,生怕弄壞了。
她自己悄悄去訂了票,又悄悄地一個人走。
才回去一星期,母親又說想我了! ,! 不住地催我回家。
「你媽媽病了,你快回來吧。」我急得眼前發黑,
淚眼婆娑地奔到車站,趕上了最後一趟車。
我希望這是母親騙我的,我希望她好好的。
我願意聽她的嘮叨,願意吃光她給我做的所有飯菜,
願意經常抽空來看她。
此時,我才知道,人活到八十歲也是需要母親的。
「你說什麼不好,說自己有病,虧你想得出!」受了責備的母親,
仍然無限地歡喜,她只是想看到我。
我毫不留情地批評:
「紅豆粥煮糊了;水煎包子的皮太厚;! 滷肉味道太鹹。」
母親的笑容頓時變得尷尬,她無奈地搔著頭。
母親非得逼我吃一大堆,走的時候還要帶上,就這樣,
我被她餵得肥肥白白,怎麼都瘦不下去。?
不貶低她,我怎麼有機會佔領灶台呢?
母親長時間地凝視著我,眼裏滿是疼愛。
無論我說什麼,她都虔誠地半張著嘴,側著耳朵凝神地聽,
就連午睡,她也坐在床邊,笑咪咪地看著我。
她說住不慣城裏的高樓。
她說,今早已託人到城裏買菜了,一會兒準能回來,
她一定要好好給我做頓飯。縣城離這兒九十多里路,
母親要把所有她認為好吃的東西都弄回來,
讓我吃下去,她才能心安。
我不禁驚詫──魚鱗沒有刮淨、雞塊上是細密的雞毛、
香油金針菇裏居然有頭髮絲。
無論是葷的還是素的,都讓人無法下箸。
母親見我挑來挑去就是不吃,她心疼地妥協了,送我去坐夜班車。
她陪我上了車,不住地囑咐東囑咐西,車子都開了,才急著下去,
衣角被車門夾住,險些摔倒。
「孩子,我沒有生你的氣,我知道你忙!」
只是不斷地對我說些開心的事:「家裏又添了隻很乖的小牛犢;
明年開春,她要在院子裏種好多好多的花。」
聽著聽著,我心裏一片溫暖。
她說:「你媽媽病了,快回來吧。」我哪裡相信,
我們前天才通的話,母親說自己很好,叫我不要掛念。
並且買了一大袋母親愛吃的油糕。
我心裏忽地就有了種不祥的預感。
,她走得很安詳。半年前,母親就被診斷出了癌症,
只是她沒有告訴任何人,? 援平常一樣樂呵呵地忙裏忙外,
並且把自己的後事都安排妥當了。
姨媽還告訴我,母親老早就患了眼疾,看東西很費勁。
母親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,才不住地打電話叫我回家,
她想再多看我幾眼,再和我多說幾句話。
原來,我挑剔著不肯下箸的飯菜,是她在視力模糊的情況下做的,
我是多麼的粗心!我走的那個晚上,她一個人是如何摸索到家,
她跌倒了沒有,我永遠都無從知道了。
牽牛花爬滿了舊煙囪,扁豆花開得像我小時候穿的紫衣裳。
你留下所有的愛,所有的溫暖,然後安靜地離開。
唯一肯永遠等著我的人,也就是仗著這份寵愛,
我才敢讓你等了那麼久。
可是,母親,我真的有那麼忙嗎?